飛吧！格子籠......

　　記憶中，梅左從來没跟我抱怨過自己可憐，自她開始懂得使用文字語言以來，可憐這個詞幾乎與眼淚息息相生，但她從不為自己的可憐流眼淚。

　　回顧她出生以來的第一滴眼淚，是在她經歷一個多月的奮戰第一次脫離了生命危險，終於被護士阿姨抱出保溫箱，梅左當時還沒有我的手肘那麼長，抱在護士阿姨的手上，讓我不斷遭遇衝擊的心一陣陣悸動，我又害怕又忌妒，一面擔心一不小心會將那麼柔軟的小娃娃給捏碎了，一方面卻又忌妒梅左竟然可以那麼安穩的睡在護士阿姨的懷裡，而我卻只能隔著保溫箱摸摸她的手指頭。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短暫幾秒之間，外婆的手伸出去，接過小梅左被毛巾緊緊包裹的身軀，她睜開雙眼，水汪汪的看了看我們，外婆將她輕輕搖了搖，就聽到加護病房的護理長催促著我們結束探訪，當外婆小心翼翼將梅左放進初生嬰兒的小透明床上，我聽到她說：「乖乖，再加點油喔，沒多久我們就可以帶你回家了喔！」

　　梅左依舊安靜的眨著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卻順勢滑落兩滴豆大的眼淚，那兩滴眼淚看在腦神經科主任的眼裡象徵著梅左的意識清楚，已經能夠認得人了，腦部的受損可能不那麼悲觀，但看在我們的眼裡是她怎麼那麼安靜，怎麼不跟其他的小嬰兒一樣哭的氣喘噓噓，不嚎啕大哭呢？

　　當時我覺得沒有媽媽溫暖的懷抱、沒有隨時隨地的呵護、沒有一家人圍繞的歡樂笑語，相反的得每天經歷與家人分離的小梅左是可憐的，而隨之而來令人憂心的未知的命運更是讓我的眼淚不曾停過，但是梅左真的認為自己可憐嗎？

　　之後的回家，進醫院，回家…，這中間梅左會因為復健疼痛而哭、會因為肺炎或呼吸不順帶來的疼痛而掉眼淚，更會因為抽痰、裝鼻餵管、進食訓練、嗆食的痛苦而哀嚎，但她從不說自己可憐。

　　有一回我們在等待按摩師父整脊按摩時，鄰旁一位好動的小男童因為惹惱了爸爸，當場被修理了一頓，還被當眾罰跪，梅左因為男童的嚎啕大哭紅了眼眶，隨即跟著大聲哭泣，直到小男童恢復了嘻笑，她才釋懷，詢問之下，她說：「弟弟好可憐。」

　　從此以後，只有在她看到受傷的小動物，或者電視上被迫與媽媽分離的小嬰兒，或者是新聞報導裡的重殘甚至死亡的畫面，她才會說可憐。一回在阿嬤家，阿嬤問梅左說：「腳腳都不走路，不會站，有沒有可憐？」梅左默不作聲不肯回答。

　　事後我在高速公路的高速奔馳中問梅左，不能跟其他的小朋友一樣站或走或跳，對她來說是不是很可憐的一件事，她一樣將頭埋進我的胸口不肯回答，然後將頭抬起來望著窗外，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她的心裡在想什麼，但是她的眼神清澈，一滴眼淚也沒有。我想現在也許她還不懂，將來她懂了或許也不想告訴我。

　　也許她跟我一樣，經歷過比死亡更黑暗更潮濕的領地，更能自處也更能滿足現有的快樂，就讓她擁有自己的秘密吧，直到有一天她願意與我分享，願意真實吐露。
　
　　昨天帶她回學校報到，我們也到了所屬學籍的班級，與老師及同學打招呼，梅左主動伸出她的手與小朋友握手，這是她上學以來第二次與同學見面，同學依舊記得她，看她握住小朋友的手遲遲不肯鬆手，真是令我感慨萬千，梅左卻因此高興了一整天，一路上她累的脖子都挺不起來了，還不斷哼著曲子，她的小腦袋裡千奇百怪的問題也從没停過。

　　也許就是這種好奇心、這種對各種人情事物的趣味，讓她的小腦袋已經忙的應接不暇了，以致於無暇去想自己的際遇吧，所以她說：「以前小baby時住院的事都不記得了，你不是說，只要我快樂你就快樂，你快樂大家都好過，所以每當我覺得好快樂的時候，就是加倍的快樂嘛，所以就想要撒嬌呀！」

　　梅左的撒嬌是我幸福的來源，她也深知這一點，當她還能撒嬌，表示她的精神體力都還處於一種舒服狀態，她的心她的情緒都願意完全對我敞開，那也是她不知不覺改變了我觀看這世界的角度的緣由。

　　當我把觀看世界的角度或價值觀，從現實的物質計算，釋放成梅左的自在，心的自在，許許多多無從解釋的難題竟也豁然，肩上扛起的擔子即使沉重也不再難以負荷，因應梅左的自在，生活裡應運而生更多的自在，真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不要求她一定要像楊恩典口足畫家一樣名揚萬里，我只希望她能真實的面對自己的心，充滿自信與愛的活著，也不敢奢望她有黃美廉博士的聰明與毅力，但願她有黃美廉博士樂觀開朗的性情，對大自然對生命不變的好奇心與熱力，如果我的期望不知不覺的往上加乘了，那一定是我深層的焦慮超越了我對自在的渴求。

　　完稿前我試探性的問問心情大好的梅左：「你覺得不會走路很可憐嗎？」她搖搖頭，眼睛一閃一閃的。

　　「那你覺得不會吃東西可憐嗎？」她也搖搖頭，還露出甜甜的笑。

　　「那你覺得什麼事情會讓你覺得可憐？」我不死心的問。
　　
　　她的回答很有趣，她眼睛盯著我說：「媽咪走了最可憐！」

　　我故意撥撥頭髮順便擦掉眼角的淚痕，心想，我再也不會問她這個問題了！
　　

延伸閱讀

‧意外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