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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快樂嗎?」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的生日值得什麼祝福呢?

  這幾天有隻迷路的綠繡眼不時到我家窗廊站崗,牠的鳴叫聲好似如此對我說。 
一早,窗外無雨,卻令我想起了琦君的「下雨天,真好」,想起了琦君的文字陪伴我度過的歲月,那個年代,琦君的散文與紅樓夢同樣是我窩小閣樓裡,蓋著棉被、提著手電筒,也非讀不可的床邊讀本。還記得當時最令我愛不釋手的原因,正是琦君筆下神奇的魔力,隨著她文字的推進,童年的氛圍、童年的舉措,輕易便穿越了時間空間,讓人重溫了那個夢般的童年。

  雖然當時懵懂,還不能深刻體會琦君思念故鄉與母親的背後所經歷的人事,光只羨慕她手中有一隻神奇幾可呼風喚雨、如詩如畫的筆,可隨心所欲寫出動人的詩篇,隨時勾畫出曼妙多彩的心靈世界,一心便沉浸在文學的幻想國度裡。 

  相較於琦君的可親近,紅樓夢所帶來的遙無邊際的想像,更烘襯了紅樓夢裡的人物鮮明的戲劇性,將我的那一段啃食文學的歲月,推向一個貪婪的,迷宮式的文學探索,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窩在小閣樓裡,不計任何理由,不在乎任何後果的瘋狂閱讀經驗,只為了不自知卻骨子裡對於文字對於某種創造性心靈的飢渴,而這股狂熱卻隨著年歲增長,隨著世事的推移,漸漸沉落到記憶的底層。

  但這一切隨著琦君的離世又漸漸鮮明起來。再讀琦君的「下雨天,真好」心底那股淡淡的愁悵,頓時濃烈起來。
雖有「昔人已乘黃鶴去」的感慨,但我無意推開前廊的落地窗,也還不想與窗台前啾啾鳴叫的綠繡眼打招呼,我逕自走入隔壁的臥室,朝著已然落枕並且橫躺成大字型的小梅左微微一笑,然後再往裡走去調整她的呼吸器敏感指數,見她嘴角微微拉開後又緊閉雙眼,一個翻身,張的大大的嘴規律的一吸一呼,呼吸管路間的流量大到窣窣作響,她的微笑也漸漸睡著了,我只好將她重新搬上枕頭,慢條斯理地走入客廳,坐在落地窗前的沙發椅上發呆。  

  「活到這把年紀,快樂嗎?」 這突然莫名的傷感,引得我有些驚悸,昨晚走進臥室的我還是個發育不良的少女,回首女兒房裡雙人床上躺著的、戴著呼吸器的八歲小女孩,我與她都被鎖在既真實又虛擬的格子籠裡,格子籠裡的點點滴滴提醒了我生命的堅韌與充實。每一天的規律至此,似乎已經成為我起床後的固定課題,只要上緊發條,走到動力耗盡,生命自然會完成她的軌跡。我總這麼告訴自己。 

  看她睡的這麼香甜,不知留在她腦海裡的童年記憶會是什麼媽媽在她記憶裡的形象是什麼,如果這想小妮子也有一隻神奇的筆,她筆下的母親會有什麼鮮明的身影。我究竟能為她創造什麼樣的童年可供日後書寫呢。 
  
  這小女孩自小與病體搏鬥,驚悚的度過了八個年頭,漸漸有了自己的思想、語言、甚至文字,越發的充滿生命力,從她臉上不自覺牽動的肌肉線條一天多過一天可以得知,從她豐富的語言、圖像與想像力也能窺之。而今走出臥室的我卻再也認不出昨晚的那個自己。
 

  「今天過生日了嗎?」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還在堅持問道。我想迴避這個聲音。
 但陽台欄杆上的綠繡眼啾啾高鳴,似乎不斷嘲弄我的違心。 

  事實上我正四下尋找不知被我塞在哪個角落的數位相機,儘管我心裡想,應該將牠的聲音牢牢記到那一片以文學滋養的心靈裡,那麼一年四季都會有牠的陪伴,牠清脆的令人遠離塵囂的嗓音,足以讓日漸凋萎老化的心靈再度醒轉回來。
 
  但是,還沒等我舉起相機,牠便噗噗拍起翅膀飛向鄰家,只在窗廊的欄杆上留下一堆鳥糞,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耀著。
 

  我總覺得牠是來傳報什麼訊息的。聽慣了市井喧囂,乍聽綠繡眼的啾啾聲,既真實又虛幻。那讓我想起了昨晚貓兒從網路上轉寄給我一支關於鳥的影片,一隻不知名的稀有鳥種,為了吸引並取悅母鳥,如跳醉拳般在枝頭間極盡華麗的變身、舞著…。有一瞬間我嚐到了純粹的快樂,不爲名、利或身份價值,不為任何報償,只是純粹的趣味與知識的樂趣,使我暫時脫離繁塵價值的快樂,一如梅左日常生活中常常掛在嘴上的快樂。 

  那逗趣的舞姿幾乎讓我以為牠是隻會思考的鳥兒,才能如此浪漫,但這舉動吸引了我卻嚇跑了母鳥。如果鳥兒也會思考,那麼報個訊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也許牠能解天地主宰的喜怒,能識人間苦樂,或許天地間生死之謎也沒那麼懸疑難解了。
 

  有那麼短短的幾十秒的錯覺,不知自身在何方,不知琦君現在何方,不知紅樓夢裡的黛玉與寶玉又在何方。但很快的我便想起了那隻華麗的會變臉、變身的鳥兒,牠的頭頂有兩根金蔥般的黑色羽冠,跳舞的時候會隨著醉拳般的舞姿左搖右晃,殷勤的時候會將他的翅膀完全展開,脖子下方的變色羽毛最為神奇,可以隨機展開成各種形狀,這自然界的奇觀自是有他神秘的道理,讓我開足了眼界,可以完全拋開現世,隨牠神遊鳥兒的世界,讓炙熱而渾沌的腦與日益鈍化的心清涼一下。
 

  想想便驚惶地走到我與梅左共同經營的部落格角落,一封遠自美國矽谷鄰近的小工作坊寄來的mail,搶在我開啟影片前傳來電子賀卡,飄呼地地抖落了出來。在等待電子賀卡完全展開的幾十秒鐘,我有些木然地感受到心靈的懸宕。

  「Dear,從沒忘記過你的生日,只是也從沒表示過就是〈真懶〉,相識竟然已經20年,好驚人的數字!雖然相隔兩地還可以保持密切的聯繫,真是幸福的事情。總之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電子賀卡映入眼簾的是一枝火紅的玫瑰,那個20的數字很是驚人,眨眼間灌串成時間長河,不只洗出媽媽的滿頭白髮,更奔流有我一身難解的習題。
  
  我們彼此都幸福嗎?
 

  綠繡眼的啾啾聲不死心地也焦急地提醒著我,每每在思慮的縫隙間聲聲竄耳。那聲聲入耳竟喚起我對滿頭白髮的老媽媽的思念。
 

  兩年前的冬天,媽媽在住處的樓下草叢中拾獲一隻受傷的綠繡眼幼鳥,將牠帶回家療養,幼鳥被放進一隻戳了都是黑色洞眼的紙箱中,但是牠不吃不喝,嘹喨的哭喊聲果真引來母鳥,綠繡眼媽媽徘徊在陽台間,哀鳴一整夜,不忍離去,直到第三天,幼鳥漸漸虛弱,再也發不出聲來應和,母鳥只能在遠遠的天際聲聲喚著,鳴叫聲劃破天際,聞者莫不同感焦慮。
 

  媽媽最後趁著黎明太陽初起,將幼鳥放回拾獲的草叢中,為了引來母鳥,還不時逗弄著幼鳥,模仿牠的啾啾鳴叫聲,然後躲在一旁等母鳥出現。後來媽媽在敘說母鳥出現如何叼起幼鳥時,激動的甩動著雙臂,兩眼綻放著久違的光芒,叫我永難忘懷。

  儘管媽媽沒有深厚的學識,也沒有詩人的浪漫特質,但是整個拾鳥又引鳥回巢事件的始末,充滿了童趣的詩意,教我幾乎完全忘記了她在現實生活中為掙五斗米時而精明時而善變的面目。
 

  時光彷彿退回三十多年前,我們母女倆拖著柴火,沿著山谷,邊走邊唱,邊走邊說故事,媽媽額頭的汗珠在烈日下閃閃發光,我們兩的身影在陽光下也拖的細細長長的,印象中山中靜的可怕,除了風掃過樹葉的聲音,樹葉間的蟬鳴,以及與蟬鳴共唱和的唧唧蟲語,和那再熟悉不過的綠繡眼的清亮嗓音,就剩下媽媽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一路走來,前不見來者,後不見故人,只有媽媽將山中的傳奇與她的童年艱苦重擔,說的活靈活現的,雖然我老是害怕的左顧右盼,深怕山精靈在媽媽說的興高采烈間將我一口吞噬。 

  當我累的兩腿發軟,再也走不動時,她鼓舞我的話語會出奇的溫柔,她會一手扶著扁擔,一手拉起我不情願的小手,隨著肩頭的扁擔搖搖晃晃說:「走一步是一步,不走就永遠到不了,不走,路還是那麼長,肩上的擔子卻會越來越重喔。」 

  那時的我個頭還不如院子裡一個紫羅蘭籬巴高,但那個簡單卻深奧的道理卻一直影響我至今。我想也許是那溫柔的力量,讓我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盼望,在我的心目中媽媽就如同身後那座油綠的山,隨著我們的腳步越來越遠,她的身影也越來越小,但永遠屹立不搖。 

  這
幾年她的身體也陸續拉出警報,每每想起人生的種種難關,我總忘不了她肩挑柴火勇往直前的身影,當時的我,唯一的任務就是陪她說說話,一路倒水給她喝,然後仰著頭看她挑著擔子走過長而彎曲的、看不到盡頭的山路,爬過爸爸自砌的石階一路向上,跨進自家院子,然後將柴火拋在角落,享受那剎那的輕鬆,我總愛在陽光下看她一邊抹去豆大的汗珠,一邊露出滿足的笑容。 

  往後,每當我牽著病榻中的女兒的手,即使感受到千斤重擔壓在肩頭,兒時母親牽著我的手的景象便浮現眼前,使我堅信那溫柔的力量就是信心與幸福的源頭。那溫柔的力量真的奏效了,梅左在她八歲生日的燭光中雙手合十,燭影晃動中她竟脫口祈求:「我希望能夠一直永遠的活下去!」那景象已叫在場的所有人感動的說不出話來。
 

  向來吞嚥困難合併呼吸困難的小梅左,在我的生日晚餐中大啖美食的模樣,也讓我覺得好不幸福,她拉著我的耳朵湊過來低聲說道:「媽媽…今天的我好快樂喔!」片刻間叫我滿腹的疑懼幾乎溶化在她洋溢的幸福裡。印象中,這種幸福,我從來不曾對著媽媽說過。


  梅左當時這句話比任何讚美或餽贈更能打動我、激勵我,讓我確信她的生命即使被呼吸器糾纏綑綁著,仍有無限美好,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盡我可能無限的延續這溫柔的力量當下的美好。

   我的生日該得什麼祝福呢,我也想湊著將近七十歲老母親的耳畔低聲說:「媽媽今天的我好快樂喲!」 

 

               2006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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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velyn12316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