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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黑天鵝 

  2003年二月,年節尚未過完,梅左便因缺氧提早自婆婆家返回台北,可能因為病體並未完全恢復,情緒顯得十分低落,偏著頭直喊無聊。

  我看著她瘦弱的身體,一直反覆思考醫生與阿長媽媽的憂慮,在我執意訓練梅左脫離鼻胃管的過程中,梅左的體力不濟,經常反應在她不明原因的發燒,往往一個高燒讓她好不容易長出來的肉肉又消失無蹤。
  
  但是脫離了鼻胃管的梅左說什麼也不肯再讓我把那條管子裝回去,哪怕是一餐飯要耗掉四五個鐘頭,一天進食四餐就要消耗她半天的時間,我只能利用她吞嚥的空檔,讓她邊吃邊玩,邊玩邊學,不知不覺中她也背了不少簡單的英文單字、中英文兒歌與童謠,字句的發展也較去年完整流暢。
  
  但是令人傷腦筋的是,她的肌肉力量不足,發音一直沒有多大的進展,手的肌力與小肌肉更是柔弱無力,連拿奶瓶的力氣都沒有。
  
  起初為了打發替她拿奶瓶的時間,我把大學時期唸的唐詩拿出來唸著好玩,可能是押韻的趣味,沒想到梅左也企圖跟著我朗朗上口,背著背著,她竟然可以倒背如流,後來背詩竟變成了她病榻中最有趣的遊戲,只要親朋好友來訪,她就會用她瘖啞細弱的嗓音喃喃背誦以換取他人的掌聲。無論是獲得了誰的誇獎,梅左都很難隱藏她燦爛的笑容裡自足的驕傲。

  有了背詩的經驗,我並不特別去糾正她的發音,當她成篇成篇的背誦表演没得到預期的回饋時,再伺機更正她的嘴型。

  這一天她大概對我的機會教育感到厭煩了,再也不願多背一個字,我只好將她搬到客廳,拿出影印紙,水彩顏料、筆、調色盤和一個小水桶,梅左眼睛一亮,不等我發表遊戲規則,就急著要來搶畫筆。

  在她眼中這只是個可以變換許多顏色的新鮮遊戲,甚至還不太清楚手中的顏料究竟是什麼顏色。

  一開始Allen對於梅左五歲了還不認得顏色這件事十分介意,失望明顯寫在臉上,「管那麼多,玩的高興就好,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的手連筆都握不住,何況要控制線條。」他刻意的說。

  我的嘴上說没關係,心裡卻不服氣,「可以背詩的孩子卻不認得顏色?」
  
  私底下,偏偏不厭其煩的對著梅左手上的畫筆說,這是藍色…紅色…綠色…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再也沒有力氣,主動將畫筆丟進小水桶裡。
  
  這是個喘口氣的大好機會,我趁機轉身進廚房,將她的食物丟進果汁機裡打成半流質狀態,等我端著食物回到客廳,赫然發現桌上有一張狀似拍打著翅膀的黑天鵝
  
  我嘴裡儘管誇她,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又搓又揉,逗的她吱吱笑了出來,暗下卻不斷企圖說服自己「是巧合吧!」
  
  但梅左確能描述天鵝的翅膀與四濺的水花,至於我的追問:「為什麼用黑色?」
  
  「不知道耶!」她答的直接。
  
  她已經將注意力轉移至巧虎的光碟上去了,我還凝視著黑天鵝久久不能自己,如果這張黑天鵝是有意義的畫,那麼梅左的天份可能超出我們的想像,如果是巧合矇出來的,那麼也代表梅左的手沒有我們想像的差。
  
  從這一天起,我開始有意無意丟給梅左各式的彩筆和顏料,仔細去觀察她運筆的難處,同時也四處打聽有誰能夠接受這樣的孩子,戴著呼吸器與一般孩子一樣學琴學畫。實際上我的動機不在培養梅左才藝卻在雙手復健。
  
  她的手儘管瘦弱無力卻是她全身上下功能最好的部份,我多麼希望她能愛上畫畫與彈琴,這樣一來不但小肌肉能有所訓練,連她最無力的末端都有機會做自主運動,或許…或許她的胸骨她的肺也會跟著強壯起來。至於畫的好不好,彈的琴音如何,起初我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梅左從未看過黑天鵝在此之前,她的體弱,三天兩頭就要用氧氣,連下樓散散步都令人提心吊膽的。我給她的童書繪本中也盡量挑選顏色鮮豔的彩繪。
  
  直到今天,我對這張黑天鵝還充滿了疑惑,那形體是在她有限的肌力下有意義的呈現嗎?
  
  她的手指有多處是緊繃的,出生時在保溫箱裡就以「蘭花指」示人,當時不解,友人還因此戲稱梅左天生與佛有緣,由於指頭實在過細,我也不敢隨便為她拉筋復健,直到她開始拿筆寫字,字跡扭呀扭的歪斜抖動,我們才恍然大悟。
  
  Allen看我為此﹝黑天鵝﹞欣喜若狂,似乎不忍我見美夢破碎受到更大的衝擊,趕緊說:「玩玩就好了不要太勉強她,沒有意義的,讓她舒服就好。而且你有能力這樣帶進帶出的嗎?」
  
  又是這一套理論,我的臉色立即暗沉下來,我知道以當時的經濟狀況,學畫學琴哪裡是我們負擔的起的,但是Allen的「意義」一辭像射穿千里卻一箭命中我的飛箭,給我死而後矣的靈光,如果走不出去,梅左的一生不外乎在呼吸器、抽痰機、與電視機之間打轉,大概三言兩語就能道盡了,如果走的出去,無限開闊的可能就是梅左的意義。
 
  

  ◎ 
 
    
  夏天來了,梅左的呼吸道稍加改善,活動力也漸漸增強,我們曾經拎著呼吸器到社區裡的幼稚園上畫畫班,前後三堂課卻因感染躺了三個月,不等園長下逐客令,我就先打退堂鼓了。
  
  秋天過去了,令人恐懼的冬天降臨,我仍嘗試去找社區家庭式的鋼琴老師與畫畫老師,可以在家中教授,不過,尋求同時在經濟上與教授環境都能配合的老師的確不容易,不是學費過高,不然就是遭到婉拒,坊間的鋼琴教室或畫室又讓我們怯步。
  
  但梅左的興奮與期待在她的童言童語中流露無遺。一回她扥著下巴盯著幼幼台的載歌載舞,突然要求我附耳過去,她吃力的說:「Na Na,是不是等我身體更好了些,就能回去123上課!」
  
  「嗯!你想上什麼?」
  
  「畫畫呀!英文也可以,那等我回去上課,小朋友都還在嗎?」
  
  她的一番詰問當場把我問傻了,是呀,她要等多久才能實現這小小的心願?
   
  後來我主動尋求罕見疾病基金會的心靈繪畫班的協助,梅左很歡喜,但這一堂課是混齡,人數大概十來位,從最小的六歲到四、五十歲,梅左偶有感染就又中斷學習,如此斷斷續續,梅左沒有一堂能夠跟上進度,她經常拿著畫筆東張西望,或者坐在椅子上發呆,後來我才知道桌椅的高度讓她提筆畫畫的手非常吃力,那阻礙了她往前推進的興致。
  
  這使得梅左在畫畫這件事上充滿了挫折。但她仍要求持續到心靈繪畫班上課。這期間,我的確擔心這種揮之不去的挫折感會耗損梅左畫畫的興致,一度想放棄。
  
  不過,梅左身上歷來能見的奇蹟讓我堅信,宇宙間的主宰既然能為梅左開一扇窗,必定會為她開更多的窗,關鍵就在做媽媽的我能不能看到、嗅到、甚至感應到,然後陪著梅左勇敢迎向前去。
  
  果真,就在梅左拒絕再拿畫筆的同時,一個毛毛細雨的午後,Allen興奮的告訴我:「阿敏說禮拜六帶梅左去她家試彈看看。」

  光是這樣的試試看,真的讓梅左坐上了期待已久的鋼琴前。
  
  光是這樣的試試看,讓我逐漸萎頓的鬥志又瞬間高漲了起來。
  
  阿敏老師說:「可以的啦,她的理解力没問題,她的手不足的地方,我們可以一邊練一邊等,只是要等多久沒把握。」
  
  巧的是,那一周梅左的乾媽來訪,我將梅左的塗鴉與梅左在習畫時碰到的問題,拿出來與她反覆溝通,曾經在坊間兒童畫室教授的她,竟然對著梅左的塗鴉發出真誠的讚嘆!她用兒童美術心理學的角度替我分析這孩子的特質,這一次又一次的分析,最為受益的不是梅左而是我!

  如果梅左的童年是以快樂為出發點的話,「等待」真是一門足以考驗我的深奧的學問。等待與放手的拿捏,不斷衝擊我的生活,重塑我的性格。
  
  這兩件事前後撞擊在一起,在建構梅左的童年面臨的又一個瓶頸,無非是荒漠中的甘霖,甜潤我心,一個是精研兒童音樂教育的鋼琴老師,一個是堅持獨立創作的藝術創作者,她們互不相識,卻都願意為這-幾乎為醫生放棄的孩子付出寶貴的時間,梅左何其有幸!
  
  我期待的宇宙間神奇的窗,真的朝我們打開了,我嗅到了窗外清新的、充滿愛的氣味,「等待」猶如晨曦中的微弱的光點,或是每一天早晨推開落地窗第一眼所見的馬蹄花間的露珠兒,大自然間的滋養豈不是我最佳的師法,原來每一個漫長的等待都是生命中最甜美的意外。  
  

     
            ﹝2006  3  15  後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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