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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一根手指頭

  
  2004年的三月,空氣中散發著絲絲早春的氣息,但迎風而來仍可感覺到即將褪去的晚冬清涼,小梅左第一次坐上阿敏老師的演奏型大綱琴的那一晚,並不特別,她的身子依舊柔弱,戴著呼吸器管路的喉頭,因為車行速度時而嗡嗡作響,時而因緊張痰多而猛烈咳嗽,她柔軟的肌肉經過了50分鐘的車程緊繃到最高點,到了阿敏老師家已然鬆垮像洩了氣的氣球。

  我將梅左放定在流線型的大鋼琴前,第一個閃過腦海的片刻念頭真是詭異極了,我看到了自己過往跑音樂新聞時驕傲的樣子,以及訪問世界頂尖演奏家馬友友侃侃談論童年的畫面,若是以往的我一定覺得諷刺極了,此時卻興起了挑戰自我極限的異想,我知道隨之而來的艱困處境不只是梅左自己單獨面對,而我究竟能為眼前這個孱弱的孩子付出多少,如果這麼艱難的事都能做到,來者何懼呢?

  當梅左的呼吸器因呼氣不順暢嗶嗶響起尖銳的警告音量時,把我喚回了現實世界,我看著她的呼吸器,一方面擔心阿敏老師會被這怪異的機器給嚇跑了,一方面看著梅左拖著長長的管路的背影讓我不自覺驕傲又心疼。

  音樂在此刻像被肢解的魔法,梅左在支離破碎的音符中,即將展開一段奇幻的旅程,而我則在阿敏老師的一番懇談中興起了無限的想像。阿敏對孩子的耐性表現在接下來的行動中,她千方百計讓孩子愛音樂更勝於「彈」音樂,把鋼琴融入生活中像日常生活中的呼吸與進食般自然。

  但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對梅左而言卻如千山萬雪般,當時梅左的手指頭用盡所有的力氣朝雪白的琴鍵按壓下去,鋼琴仍然沉默不語,我很懷疑阿敏會接下這個學生。我悄悄在心中準備好自我安慰的說辭,正待轉譯成安慰梅左的話語,阿敏卻握著梅左危危發抖的小手,一邊抬起頭,單刀直入的問,對於梅左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調整正確的手型,有沒有耐性之類的,我的心早已如蝴蝶般躍躍飛舞。

  阿敏老師是無償收下梅左這個學生的,沒有特別的意外,每個週六我們都會到她家中,佔用她相當長的時間,除了練琴外,還讓來此習琴的孩子們有一段共同玩鬧的機會,梅左通常都是在旁觀看,時間久了她會以同學相稱,小朋友們也漸漸接授梅左的特殊狀況。

  之後的每一堂課,阿敏老師不但試著找出梅左手指的限制,更併採手部復健的職能與物理治療模式,讓梅左單指單指練習獨立的彈奏動作。

  梅左也相當配合,光是這個單指練習,為了矯正梅左因肌肉無力所產生的不當而怪異的姿勢,我們共同研究出一套方法,先是用棉花棒的塑膠管固定每一個指節練了半年,等指節的關節不再癱軟,逐步穩定在琴鍵上,再用短尺固定手腕關節,找出正確的手指肌力,然後是難度最高的大拇指與小妞妞的定位與獨立彈奏。

  我常在想,坊間的鋼琴老師都有這般耐性嗎,碰到指法不正確的學生都是這樣找出方法的?

  何況阿敏老師的生活圈內從未出現過這麼特殊的孩子,即使有,像梅左這樣毫無條件與能力可言的學生,她都有這般耐性與愛來對待,我又何所懼呢?

  這種想法激勵了我,每當梅左又矯正了一根手指頭,我的快樂與成就感更勝於梅左,那意味著梅左的肌力是可訓練的,只要找對方法。

  這種快樂像傳染病一樣,很快的感染了我的生活中種種教學細節。

  這一根手指頭的故事很快的成為我去說服週遭親友與街方鄰居的利器,只為了證明梅左存在於這個社會上所以充滿快樂與希望的緣由,答案在我心裡,梅左在接受訓練的過程中獲得的諸多快樂才是最令我感念的源頭。

  特別值得一提,當時為了阿敏老師一句話:「既然要學,就要學正統的鋼琴。」我不顧當時家庭的經濟狀況,在阿敏老師與琴商的幫忙下,以三個月分期付款湊足了一台二手鋼琴的款項,結清最後一筆款的那個月,心裡頭正盤算該如何度過接下來荷包空空的日子,卻意外收到Alan的好友送來的一個大紅包,特別指名要為梅左買琴,那份難卻的盛情與心意,深深刻畫在我心底,因為這般情義讓梅左學琴這件事,閃爍著動人的光彩,縮影成一幸福的畫面,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中。

  為了讓它成為我每一天牽著梅左的小手與承載她一切的動力,我始終企圖放大這滿是幸福的影像,讓她清楚的知道,有這麼多人不計得失的鼓勵我們,同時也在我們匍伏前行的道路中為我們點起美好的光亮,讓我們每一步走的既窩心又安心。

  經過了兩年的琢磨,梅左的進展雖非十全十美,但她手掌的尺寸明顯加大了,手腕的操作能力也提升了,寫字雖然緩慢,卻也難不倒她,左右開攻也是常有的事情。梅左原本軟弱的大臂末端肌力也有驚人的變化,慢慢從下垂的幅度漸漸朝頭頂拉開,竟也能自行脫穿衣服了。

  這緩慢而左搖右晃的的動作竟比她完美彈奏一首曲子更令我動容。

  

  2006 4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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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velyn12316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